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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49章 君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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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49章 君子

一陣晨風穿堂而過, 祝予懷的心緒輕動了動,望向他沈靜的瞳底。

衛聽瀾忽然走近一步,擡起手來, 像是要替他梳理被風吹亂的鬢發。

驟然拉近的距離讓祝予懷的心驚詫地一跳,不遠處的易鳴看見這一幕, 噌地站起來:“衛——”

衛聽瀾的手卻輕掠過祝予懷的發頂, 只一瞬就收了回來。

易鳴勉強剎住即將脫口的吉祥話。

祝予懷有些恍神地垂下眼, 才見衛聽瀾收回的手中多了一片被風吹落的竹葉。再擡頭時, 正對上他眼中慵懶的笑意。

腦袋裏第一時間晃過的念頭,無關方才的交談,而是——這人好像又長高了。

不止長高了,眉目的輪廓也更趨鋒銳,襯得那眉眼越發恣意疏朗。

衛聽瀾將那竹葉捏在指間撣了撣,若無其事地淺笑:“九隅兄怎麽呆住了?”

他的神情太過自然, 仿佛替人擋一片葉子只是隨手之舉。

祝予懷輕飄飄的頭腦清醒了些許。

“咳, 忽然有些感慨。”祝予懷笑了, 擡指輕輕比劃了一下, “我還記得初見時, 你比我矮了半頭。不想如今竟已同我差不多高了。”

衛聽瀾把玩竹葉的手指微頓,不露聲色地稍稍挺直了背:“……是嗎?”

祝予懷點點頭,由衷地讚嘆:“你長得很快。”

衛聽瀾站得愈發端正,謙虛道:“是你府上夥食太好。”

祝予懷忍俊不禁:“先進屋吧。一會兒廚房就送點心來了。”

兩人便一前一後邁上廊階, 易鳴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,半晌,一臉苦大仇深地蹲了下去。

德音頗為老成地拍拍他的肩:“你總這麽愁做什麽, 衛小郎君又不會跟公子搶吃的。”

易鳴愁得頭禿:“他是不會搶吃的,他會直接把公子連人帶糕點一塊兒端走。”

就他們公子這軟和的性子, 到時候跟糕點一起被吃幹抹凈了,沒準還要勸人家“多吃些長得快”。

真愁哇。

德音聞言,卻回想起那日他們仨在衛府裏飛檐走壁的奇景,樂出了聲:“公子喜歡被人端著跑,你防也沒用啊。”

易鳴愈發沈痛地抱頭嘆氣。

他想破腦袋都不明白,那一張嘴能氣死人的家夥,到底是哪兒好了?

*

屋內藥香清淺,書案上堆疊著不少書籍紙筆。

祝予懷落座後隨手翻了翻,抽出一沓略顯散亂的草稿,執筆謄抄起來。

衛聽瀾坐在他對面,低著頭仔仔細細地擦著自己的劍。

兩個人似乎都習慣了這樣平淡如水的相處方式,祝予懷心無旁騖地思索什麽時,衛聽瀾就自己給自己找事做,從不出聲打攪。

他能做的事也不少。佯裝擦劍,佯裝看書,佯裝品茶,佯裝……不經意地看一眼對面的人。

以至於祝予懷每回坐累了起身活動時,看到的都是和自己一樣忙碌且充實的衛聽瀾。

今日卻不大一樣。

祝予懷謄抄好藥方,放下筆活動微酸的胳膊時,就見衛聽瀾一手攥著絹布,眼睛直直盯著手中的劍發呆。

他遲疑道:“濯青?”

衛聽瀾一下子回了神,轉頭望來。

窗外的天光傾瀉了一半在他肩頭,祝予懷從他烏黑得如同幽潭般的眼瞳中,隱約看見了些不曾見過的情緒。

只一瞬衛聽瀾又垂下眼簾,心不在焉地重新擦起劍,斟酌著開口:“有件事還沒同你說……我打算今夜回府。”

祝予懷一怔:“這麽快?”

衛聽瀾輕點了下頭:“我有預感。那些瓦丹細作近日就會有所行動了。”

祝予懷望著他稍顯凝重的神色,心底像被什麽戳了一下,隱約惶惶不安起來。

盡管早在遮月樓時,他們就已初步分析過幕後之人的意圖,推演過此事可能發展的走向,也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,但是……

祝予懷看著衛聽瀾初顯鋒芒的面龐。

他到底還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。

*

自那日在遮月樓中,收到侯躍送來的“陽羽營急報”之後,朔西軍將在在圖南山中再度遇刺一事,幾乎一夜之間就傳遍了澧京城。

左驍衛才剛剿除“流寇”不久,竟又出了這樣的傳聞,百姓人人自危,來往商販寧可繞路也不敢靠近圖南山一帶,私下裏對朝廷剿匪失利一事更是頗有微詞。

有刺殺案在前,根本沒人留心去探究事情的真假。因此短短幾日裏,流言愈演愈烈,甚至逐漸轉了風向。

有人開始議論朝廷對刺殺一事不作為,是故意冷待朔西勞苦功高的將士,戰亂未平就想著鳥盡弓藏了。

易鳴將街頭巷尾的傳言講給他們聽時,祝予懷便知道,這事是沖著衛聽瀾來的。

流言的指向性太過明確,處處維護朔西、貶踩朝廷,怎麽看都是有人刻意引導。

衛聽瀾聽了只是笑:“這傳言罵得還挺動聽,句句說到我心坎兒裏了。”

幕後之人這法子直白又粗暴,簡直是把皇家的臉面撂在地上踩,明安帝哪怕不疑心衛家,心裏也難免得留個疙瘩。

衛聽瀾在祝府短住的這幾日裏,梳理了手頭僅有的線索,對幕後之人的動機作了許多種猜測。

借流言擾亂人心,進一步挑撥澧京和朔西的關系,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。但令人不解的,還是那封所謂的“陽羽營急報”。

這聳人聽聞的密信,就像是這場騷亂的預告。

“三人成虎。”祝予懷思來想去,只能這樣猜測,“一封真假莫辨的信尚可以讓人保持理智,但當滿城都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,任誰心中都會驚疑不定。一旦你沖動之下做出逾矩之事,或私自出城,或拿著密信向禁衛求證、甚至向聖上討要說法,便很可能落入圈套。”

“若高將軍安然無恙,此舉就是無理取鬧;要真出了事,思及城中過早爆出的流言,聖上恐會疑心這是朔西有意做戲……萬一再有人落井下石,你又不能自證,這事就麻煩了。”

衛聽瀾琢磨一番:“他們未免也太低看我,當我做事不過腦子嗎?”

一旁的易鳴聽了,順口就道:“那可不?畢竟你帶著幾個家將就敢跟瓦丹人莽,這有勇無謀的形象在話本裏簡直深入人心啊。”

不得不說,還挺有幾分道理。

但祝予懷一聽“話本”,就忍不住心虛。

他想趕緊把話本這茬糊弄過去,衛聽瀾卻先挑起了眉:“喲,這麽說來,易兄還觀摩過我的話本呢?”

易鳴當即嗤笑:“你少自作多情!我聽人講過一嘴罷了。”

衛聽瀾“噢”了一聲,意味深長地轉眼看向祝予懷。

祝予懷摸不準他這眼神是幾個意思,硬著頭皮轉移話題:“那封密信……”

衛聽瀾笑了笑,收起了戲謔的表情:“我有個猜測。幕後之人不止想往我身上潑臟水,恐怕還想把別的什麽人也一並拉下水,一箭雙雕。”

祝予懷想了想:“別的人……是指陽羽營?“

“不好說。”衛聽瀾摸出密信,展平放在案上,“我後來又研究了一下,總覺得這紙質柔韌,墨色上佳,不像是軍營裏會用的。我對筆墨紙硯沒什麽研究,你看著如何?”

祝予懷低頭細看了一番,伸手刮去紙面上沾的少許蠟痕,又拿起來嗅了嗅,逐漸蹙起了眉。

“紙為長陵紙,墨為銜山墨。”

衛聽瀾不是很懂:“有何特別之處?”

祝予懷看著密信,神情慎重起來:“長陵紙是嶺南貢物,非皇親國戚不能享。而銜山墨,我剛好有一塊。”

是除夕那天,謝幼旻贈的賀年禮。

壽寧侯退隱之後,酷愛收藏筆墨珍玩,據說他最青睞的就是長陵紙和銜山墨。

衛聽瀾聽他解釋完,不禁唏噓:“壽寧侯,真是我的難兄難弟。”

祝予懷輕咳一聲:“濯青,竄輩份了……”

城中流言四起,明安帝自是坐不住。他們從遮月樓回來後沒幾日,宮中便派出了人來安撫衛聽瀾。

福公公和沈闊帶著禦賜的慰問品,先去了趟衛府,得知衛聽瀾幾日未歸,才迷茫地轉道來祝府尋人。

福公公心思圓滑,道明來意後,拐彎抹角地同衛聽瀾說起外頭的流言如何如何甚囂塵上,又安慰他禁衛已趕往圖南山探查真相,一面暗暗觀察他的反應。

誰知衛聽瀾不等他說完,就大步上前拉著他震聲道:“公公所言極是,我豈會輕信宵小之輩的謠言!”

福公公一個趔趄,險些咬著自己的舌頭。

衛聽瀾神情肅然地扶穩他,繼續慷慨陳詞:“圖南山若真有未除的賊人,將士們自會就近求援,可如今三大營皆未收到求援急報,流言卻先一步傳得沸沸揚揚,可見是有不軌之徒故意攪亂人心!

“依我之見,定是因為那些流寇餘孽勢單力薄,不敢正面與朝廷相抗,只得用這種陰損法子攪渾水,害得百姓不敢過圖南山,只得從荒僻小路繞道,他們好趁機殺人越貨、作奸犯科——簡直罪大惡極!”

福公公和沈闊面面相覷,都有點不知道怎麽接話。

明安帝疑心城中流言與衛聽瀾有關,派他們來試探虛實。可眼看著這熱血少年一身正氣地拉著他們叭叭好一通分析,一副全心要為聖上排憂解難、出謀劃策的模樣……

這能試探出個啥?

一直到兩人頭昏腦脹地要告辭回宮時,衛聽瀾還拉著沈闊情真意切:“沈統領,城中百姓的安危皆系於三營八衛的將士們,萬萬要勸諫聖上,這幾日加強京城內外的巡防啊!”

他頂著一張憂國憂民的臉將人送走後,全程旁觀的祝予懷和易鳴都露出了嘆為觀止的神情。

衛聽瀾得意道:“我背得不錯吧?”

雖然知道有表演的成分在,但祝予懷還是被這過於精湛的演技深深折服。

他不禁撫掌:“情真意切,感人肺腑。濯青果然一心赤忱。”

易鳴大驚失色:“公子快醒醒,他這些說辭可都是你寫的啊!”

不論如何,明安帝那邊暫時算是糊弄過去了。

衛聽瀾心情不錯:“謝幼旻這回可欠我一個人情,便宜他了。”

畢竟,要是自己沒長腦子,在福公公上門時急於自證清白,直接把密信交給禁衛徹查……那麽這封用長陵紙和銜山墨寫就的密信,大概率會把壽寧侯府牽扯進來。

一個曾經執掌過三大營的外戚侯,一旦和這事搭上了關系,以明安帝多疑的性子,保不準就要猜疑是壽寧侯放出流言,意圖煽動民心、趁機拉攏朔西了。

而今靠著裝傻充楞,直接斬斷了幕後之人埋下的這條線,衛聽瀾心裏還挺痛快。

更叫他松了一口氣的,是於思訓用信鴿傳回的消息。

墜崖一事純屬捏造,高邈和方未艾並沒有什麽大礙。

也許是擔心信鴿中途被截,於思訓將信偽造成了一封尋常家書,寫得十分隱晦,只道“長兄”和“先生”一路平安無恙,雖遇竊賊,好在人財無傷,不日將由家從護送到京。

祝予懷拿著信箋琢磨了好幾遍,不確定道:“這意思是,高將軍他們要返程回京?”

“私自率軍返京是重罪,高邈不是意氣用事的人。”衛聽瀾稍作思索,伸手點了點信紙上的字跡,“我猜,這所謂的‘竊賊’,才是他們回京的真正緣由。”

祝予懷有些擔憂:“難道他們真的遇到了刺客?可信中又道‘人財無傷’,那按理說他們只需原地整頓,將事情移交給陽羽營後便該繼續啟程。高將軍忽然返京,該如何向聖上交待?”

衛聽瀾也不能確定,只能說:“人沒事就好,高邈那麽大個人了,應該有分寸。”

祝予懷嘆了口氣:“也是,待他們到京後再細商吧。”

衛聽瀾安慰地朝他笑了笑。

所以,眼下還需要操心的事就只剩一件——秦宛母子,還有被活捉的那名刺客。

瓦丹人在小羿身上中下百花僵的目的暫不能確定,但秦宛胳膊上的青黑色,顯然是“天譴”試驗失敗留下的痕跡。

他們母子和那名刺客一起失蹤,現場還留下了打鬥的痕跡,任誰看了都會認為是被人劫走。按照那些瓦丹細作謹慎的行事風格,定會想辦法斬草除根。

衛聽瀾心裏清楚,朔西與瓦丹不共戴天,自己在圖南山又和他們有過節,那些人疑心到自己身上是早晚的事。

刺殺案後刺客便銷聲匿跡,也不見有人趁他獨行時再次動手,可見瓦丹的勢力滲透還算有限,不便在澧京內高調行事。

衛聽瀾原本的計劃是在煙花巷住下,裝作樂不思蜀,讓細作放松警惕。等時機差不多了他再潛回府中守株待兔,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。

然而煙花巷……向來是銷金窟,住不起。

因此祝予懷一邀他回府小住,衛聽瀾不曾猶豫便應下了。

之後幾日,京中流言紛飛,皇帝已然心存猜疑,衛府上下一派緊張模樣。於思訓不見蹤影,衛聽瀾又故意連日不歸,府中只餘幾名散兵游勇、幾個年邁老仆,小羿的藥癮也瀕臨發作……

瓦丹細作興許心存疑慮,但對他們而言,眼下是上門搞事的最好時機。

宜早不宜晚,他是時候回去了。

祝予懷聽他說完打算,有些猶豫,問道:“你府上都布置妥當了?”

“有焦奕和侯躍在,定然穩妥。”衛聽瀾稍稍攥緊了自己的劍,很快又松開,“這事本不該將你牽扯進來……這幾日,多謝你。”

祝予懷看了他許久,想說些叮囑的話,又覺得心裏沈沈地壓了些什麽,怎麽都開不了口。

他比衛聽瀾年長兩歲,答應過高將軍要將這少年當作自家弟弟照看,不叫他孤立無援。但到了這種時候,卻不能與他並肩作戰,更遑論保護他。

明知前面是腥風血雨,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十六歲的孩子自己去扛。

屋內沈靜的時間過於長了。

衛聽瀾擡起頭,看見的是一雙有些黯然的眼睛,祝予懷直直地將他望著,好似有道不出的千言萬語。

衛聽瀾的心莫名地靜了下來:“你擔心我?”

祝予懷眉睫微動,眼中透出幾分類似掙紮的情緒。

衛聽瀾起身繞過桌案,走到他身前蹲了下來,輕笑道:“之前不是都答應你了,要教你習劍,教你挽弓,還要帶你去策馬。那我肯定得平安回來啊。”

這話說得輕巧,祝予懷只覺得他又拿要緊事開玩笑,忍不住想要戳著他的頭好好教導教導。

盯著衛聽瀾的臉看了半晌,他卻又洩了氣,小聲說:“君子千金一諾,你立字據。”

衛聽瀾不可思議道:“九隅兄,你真把我當君子啊?我看著哪兒像……”

祝予懷刷地擡頭,一雙澄澈的明眸寫滿了難以置信,仿佛在看一個剛承諾完就不認賬的負心漢。

在這過於灼熱的譴責目光中,衛聽瀾改了口:“……好吧,我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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